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

2015-16 公開組 金獎《山鬼》 

山鬼

李顯華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(文學碩士)

  崇基有一條蜿蜒的小徑可以通往中央校園,名叫校友徑。初到中大時,不懂得坐校園巴士,每天只好沿校友徑上山、下山。經過一個多月,也漸漸熟諳這條山路,入口處的左邊是一排陰香,右邊有無患子、紅膠木及細葉榕,繼續前行有一棵巨大的鳳凰木盤踞在紅色的橋頭,指引著上山的路。

  某天夜晚,皎潔的月光瀉落山徑的中央校園的入口,我背著滿滿的參考書籍,手中是一本《楚辭》,一步一步地走下山來。兩旁樹木的枝條偶爾漏進了幾道雪白,與路燈的昏黃交織奇妙的光束,投射在梯間、石級與她的身上。我有點錯愕,晚上幾乎沒有人會走這條小徑,現在卻有一個身穿素色長裙的年輕女子坐在路旁,頭戴著淡黃色小花,似是從山徑採下的。她的雙眼是靈動的珍珠,眼光慢慢移向我的腳步,彷彿期待我倆擦身而過的瞬間。

  她輕輕地說:「你聽到螽斯在叫嗎?」溫婉的聲音劃破了山徑的寂靜,她似乎看透了我的驚惶:「不用害怕,我只想跟你聊聊天。」她輕盈地站起來,拭去裙擺的泥土,一邊展露天真爛漫的笑容,一邊說:「我最愛與中文系的學生談天。」我沒有說話,低下頭來繼續走。「你最喜歡哪個文學家?是屈原嗎?你猜他會不會真的是『同志』?哈哈……這些事情古人也應該有吧!」她跟上我的步伐,一蹦一跳地說。「嗯……這個……可以不太會吧!應該是比喻而已。」我不知不覺的回答。她拈起樹下的花朵說:「是嗎?這個誰也說不清楚哦!哈,管他的!」經過了小橋,看到佇立馬路的街燈,她突然把手中的花遞給我,笑著說:「這花很香的,給你。」說著已走到馬路邊,除了有汽車違下的氣油味,還有手中花朵的淡淡幽香,此刻回首,她已隱沒在山林中。

  過了幾天,我又走進這山徑。黃昏把山林照得橘紅,她再以一身素白蹲在中藥園的路邊,指著一棵植物說:「你看,開花了,很美哦!」的確,花朵如夕陽般燦爛,我深深吸了一口氣,蹲在她身旁,說:「真的。對了,你……你是誰?」她回過頭來,眼光中帶著疑惑:「哈哈,我就是我啊!還會是誰,別問這些無聊的問題。」「不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」「對了,你還未答我最喜歡哪位文學家?」「有很多啊!比如說蘇軾、李清照、納蘭性德……我的書桌上都貼滿了他們的圖片,哈哈…還真得有很多呢!」她認真地聽著,偶爾低頭掩嘴竊笑,偶爾撥弄路邊的小草,不一會我們又到了小徑的出口。自此每次要上山、下山,我都會走這條山徑。我沒有深究她的身份,也沒有跟別人說她的存在,我幾乎每天都過著這樣的十分鐘,就這樣三年的大學生涯過去了。

  畢業後一年,因工作的關係,我又回到中大讀碩士。上課前,我特地走進校友徑,依舊是墨綠色的基調,可能那時天色已晚,總覺少了點光彩。她坐在高高的樹梢看我。我稍微鬆開領帶,興奮的說:「我回來了,讀碩士班,以後還有很多見面時間呢!」「真的嗎?我想看你寫的文章,那些天馬行空的、不切實際的!」「哈哈,這一年來太忙了,所以……」突然手機的鬧鐘響起了。「啊,要遲到了,下禮拜我再來,拜拜!」說著我跑回了柏油路上,沒有回首的機會。


  一個星期後,公司開會,一連三個小時,我的精神快要崩潰了,只好蹺課回家休息,隔個禮拜再去找她好了。「今日我升職了!」我跑進山徑,對著樹梢上的她說:「老闆說碩士畢業後,再有進升的機會!」她的眼光凝滯了、放空了,像我當初看到她一般錯愕:「嗯,挺好的……恭喜你。」然後攀到更高的樹枝,掃下滿空零亂飛散的落葉,把昏黃的燈光碎滿一地。

2015-16 公開組 銀獎《起床》 

起床
梁庫瑋 能源工程學(二年級)

一張開眼,淺啡色的污漬映入眼簾,呈爪痕狀。你看得入神,覺得它像某些動畫中,異常粗獷的男子左眼上會有的傷痕。或許曾經有東西,可能是人,可能是貓,理由不明地碰上天花板,大力抓了一下。

舊式的風扇緩緩轉動,發出類似蒼蠅的聲音,吱吱地叫,雖然你討厭蒼蠅在耳邊飛,但不討厭這風扇。扇上一條條的鐵框呈深啡色,起著一粒粒鐵銹,風扇中心本來應該是紅色的標誌只剩下大概形狀,褪色得露出鋼底。看風扇轉,聽它吱吱響,你頓時想起中學時常去的茶餐廳,櫃檯上也有一把小風扇,有幾分相似。

你雙手支撐,坐在床上,眼前是你的衣櫃,尋常的啡色和木紋,衣櫃側邊排著五個白色小勾,其中一個掛著藍色布帶。衣櫃有一大格和兩個細格,最底一格前面放了兩對鞋子。

你左手慣性抓一下後腦,望向另一張床,床上睡著你的中學摯友,六年同班同學。昨天討論不斷,一同定下「早睡早起」和「學習烹調」的目標,還有零食清單,以及注意事項,例如「如果有女朋友的話……」,談得眉飛色舞。你們也談了衣櫃會放什麼,他放兩套西裝,分面試和飲宴之用,和各種衣服。而你沒有西裝,只是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掛上,衣架之間平均分隔,而細格則放內褲和襪子,你摺起內褲並整齊地堆疊,然後把襪子塞滿空隙,整個格子滿滿的,心裡很滿足。

穿起拖鞋,轉身走向桌子,放著幾本簇新的教科書,朋友笑你笨,說來到此地根本用不著書,靠教授給的簡報就足夠了。你不以為然,開玩笑地說:「等我『爆四』給你看看。」,然後繼續走去本部的超級市場買防蟲劑。防蟲劑現在就在你眼前,放在桌上,昨天噴得徹底,還趕出幾條令人不安的蟲子。防蟲劑後面是掛在牆上的發泡板,釘上一張又一張中學同學合照,放於中間的兩張,分別是謝師宴和畢業旅行的合影。右邊釘上白紙,上面寫著「享受最後的黃金時間。」,下款是「二零一四年九月」。

「享受最後的黃金時間……」,你跟著說,然後打開剛買的手提電腦,播起房中兩人最愛的爵士樂-雷查爾斯的《我不能停止愛你》,「雖然過了很久,那些似曾相識的快樂時光仍令我感概不絕;每當回想那段時光雖能治愈我心,但還需明白,自從我們分開,時間就一分一秒地過……

你拉起窗簾,一時未能習慣晨光,使你瞇起眼來,眼看周圍,行人身穿各式便服,有的顯得成熟,每走一步都像說他在這裡如何駕輕就熟,有的顯得陌生,臉上不缺困惑,以及那未脫離中學時光的眼神,很像你,回神驚覺,眼前是大學校園的景象,再沒有身穿校服的人。

當初望著電腦螢幕,得知入得中文大學那一刻,你並沒有手舞足蹈,那你有沒有像謝師宴當晚,對中學依依不捨?沒有,你就像被突然拋來一個「大學生」的身份,然後「中學生」的你走遠,無影無蹤,像沒來過,所以也沒有依依不捨。你當時感受到恐懼,恐懼的不是離開中學,因為你早作打算要向前看,你恐懼的,是某一天你忘記了中學的時光。你明白桌上盡頭的相片,總有一天放入紀念相簿,擺進標明「中學回憶」的鞋盒,然後哪一天搬家,你或會隨手扔進垃圾桶,或會帶進新家,但你清楚,即使相片得以保留,回憶總會一分一秒地褪色。你會如是想,但還會瞞騙自己,說這樣做,回憶或能永垂不朽。

但說這些話沒有用,我只會真誠與昨日的夢同在……」,回憶固然會褪色,但你不打算領悟「不來也不去」的佛語云云,你打算珍惜它仍色彩斑斕的時刻,好好感受其中的悲、歡、喜、惡,你亦決心承受回憶褪色的痛,不作迴避。你打算珍惜在大學的「最後的黃金時間」,製造更精彩的回憶,捕捉那赤色爪痕,細味那吱吱銹鐵,小心「佈置」那衣櫃。「一同享受大學時光吧!」,得知能與你的摯友住一間宿舍時,像熱血漫畫的主角,真誠地說。

        摯友起床了,瞇著眼,忍不住笑,說:「一醒來,聽到爵士樂,然後張開眼,看到外面晨光,感覺真的非常好。」

你看著他,傻乎乎地張開口笑。

2015-16 公開組 銀獎《霧色》

霧色

曾旭蔚 翻譯系(二年級)

手機鬧鐘的電子機械聲橫蠻地把我拉回現實,艱難地睜開眼睛,習慣看了一下對面的床,空空如也。對哦,今天是星期二,室友去上八半堂。

我輾轉了下,勉強起來,關掉鬧鐘。扒下其中一片陳舊的百葉簾,簾與簾之間的灰塵濕漉漉的,窗外是一片厚厚的春霧,看不到對岸的吐露港,連窗前的怪樹也變得模糊不清。天色被灰白色的霧掩藏,世界一下子裝上了單色濾鏡,猶如以前的黑白默片。我無聲地走到公用廁所,一邊刷牙,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,一張長期捱夜的白臉,一下恍惚不知自己從何而來,而又身在何處。

我下樓,看到被霧緊緊包圍的無人校巴站,決定不等那疏落的校巴,徒步走到要上課的地方。女人腳上「逸夫書院」四個字融在霧中,不時晃動。長命斜的兩旁種滿了幾層樓高的大樹,微弱的晨光透過霧色加上樹影滲下來,忽明忽暗,潮濕的樹木混著泥土竟隱約透出一股血銹味,兩邊的山坡仿佛頃刻有甚麼鬼魅猛獸要撲出來,把我的身體和靈魂吃得乾乾淨淨。我懷著這樣惴惴不安的情緒,小心翼翼地踏著墨綠色的青苔走上斜坡,到了位於李兆基樓的課室。

我掃視課室裡的臉孔,看到了大學裡為數很少的熟悉臉孔,他們也看到我了,熱情地嚷著我的別名。我也堆起了足夠的笑意回應著,就像之前每一天一樣,不管我此刻的内心是萬里無雲,還是積著厚厚的灰霧,他們也體貼地不會識穿你的內心,畢竟那是需要負責任的舉動,大家有各自的生活,實在沒有心力去背上課室裡每個人的重擔。坐下來,大家依舊嬉鬧幾句,就各自低頭滑手機,不知在滑甚麼,課則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。旁邊的圓臉同學倏忽低語:「又一個了……」我抬頭看她,她把手機塞到我眼前——〈中大女跳樓亡 本學年第7宗大學生自殺〉。霧更濃了,我看著這聳動的報章標題,不知所措,等著她做反應。她默默地收回手機,眼睛飄去遠方,淡然一句:「真可惜了……」我附和著:「對啊,真可惜。」這種不知如何定位的沉默很快就被我們的「開心果」打破:「喂,待會吃甚麼?和聲?我想試那個豬排飯。」圓面女生立刻眼睛發亮:「好啊,聽說很好吃。妳也去吧?」她問我。我如反射動作般掛上一號笑容:「當然了!」

我們幾個走在愈來愈厚的霧裡,往和聲出發。我愈發覺得這霧特別重,吸進去要特別用力,令腳步更為沉重。適逢上課日的午飯時間,餐廳人頭湧湧,巨大的談話聲、走動聲壓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。坐下來後,「開心果」抱怨著教授又給我們功課,我默然嚼著咖哩飯,想到排山倒海的PapersPresentsExams,一個個等著我的無眠夜,窗外的霧仿佛衝了進來,填塞我的胃。我放下餐具,一顆飯都能令我反胃。餐廳裡的電視播著新聞:「中大醫科女生,疑不堪學業壓力而跳樓亡,是本學期第五宗中大學生自殺事件……」「不好吃嗎?剩了那麼多。」同桌一位同學問。我隨口回答:「嗯,不太好吃。」環顧四周,餐廳裡的人吃飯的吃飯,聊天的聊天,歡笑的歡笑,好像沒誰留意過電視的內容。落地玻璃窗外的山景被灰霧腐蝕了,看不出輪廓。怪了,中午了霧應該要散去才對,為何會愈來愈濃?

晚上約了另一班大學朋友聚會,回到中大已錯過了尾班車,於是獨自走回宿舍。初春的夜裡寒意未去,襯上黑夜的霧特別詭異,絲毫沒有要散去的跡象。經過蒙民偉工程大樓的橋,他們說這裡是很多學生輕生的地方,我站到橋邊,伸長脖子,往橋下看,可霧太稠密且混和著黑暗,甚麼也看不見,卻有一種魔力,抓著我的視線,仿佛霧的盡頭是一切的出路,讓我著魔地一直凝視、一直凝視……身體愈來愈輕,離開了欄杆,飄浮在霧中,然後突然下墜,沉在無邊的霧和黑暗裡面……


手機鬧鐘的電子機械聲橫蠻地把我拉回現實,艱難地睜開眼睛,習慣看了一下對面的床,空空如也。對哦,今天是星期三,室友也要去上八半堂。中大的霧依舊那樣綿密,令人看不清路上一個個年輕笑臉背後的深淵。

2015-16 公開組 銅獎《磨砂玻璃》 

磨砂玻璃

邱嘉耀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(四年級)

我走到老師的辦公室門前,頓了一頓,輕輕叩門。

馮景禧的門都設有磨砂玻璃,似乎是為了讓外邊的人,從微茫恍惚的光線,判斷內裡是否有人。這可重要呢。中文系的學生,總與老師保持一段距離。是不願親近嗎?我們私下往往直呼其名字,一若平輩好友。是難以親近嗎?他們大多慈眉善目,意態藹然。也許是傳統師生關係的影響,在「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」之間,未嘗靠近,自己早已畫地自限。前往馮景禧的人,除了去系辦公室處理雜事,就是取回學期論文──然則論文多可從門外紙箱索得,於是連敲門的工夫也可免了。

我輕輕地叩門,良久不見回應。門上的磨砂玻璃早已被老師糊上紙張,較約定時間提早到達的我,一任如何觀察,也看不出端倪。我靜靜地候著,心中驀然泛起一個疑問,很後設的疑問:我怎麼如此泰然呢?

這個問題不是沒來由的,就像當我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,那一剎那的憾恨或懊悔,是潛意識的反映──彷彿有一個超然於自我的聲音在說:你失言了。我隱約感受到此刻之泰然所跟隨著的奇異,努力地從記憶的長河回溯……

「格…格格……」聲音在我腦海迴盪。一個依約可見的灰影在眼前閃爍。他走到一扇木門前停下,俯身檢查門邊的紙箱,復又站起,怔怔地凝視著玻璃,然後頭往一方微微傾側。他頓了頓,似是正在調息,良久始向木門輕輕一叩。木門開啟,傳出男子報導新聞的聲音。那灰影遲疑地跨進室內。一條空蕩的走廊。

那是我第一次進入老師的辦公室。猶記得當我關上門後,映入眼中的是兩側堆疊得比人還要高的書山,以及散置其上的文件夾與雞皮紙袋。老師向我一望,托了托因低頭整理藏書而下垂的黑膠框眼鏡,簡單地一聲招呼,然後轉身按了按滑鼠。電台低沉的嗓音戛然而止。欲取回讀詩札記的我向老師道明來意。老師迅速從書櫃的一角取出遞給我,說:「寫得還不錯,竟然敢質疑陶翰一生未曾出塞,不過還需要多加舉證。」其實我對唐代詩人陶翰的認識並不深入,這個觀點究竟從何人何書擷取而來,也早已忘卻。我不敢答話,也無從抗辯,只好效法「終日不違」的顏生,一邊唯唯諾諾,一邊接過習作。

那天會談的細節,早已丟散得七零八落。但那如坐針氈的侷促感,卻至今難忘。尤其是當老師問我平日常看哪位詩人的作品時,我如何支支吾吾,然後迸出「都隨便看看」這模稜兩可的答案。

而今,我卻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前。他日從記憶回頭凝視,相信那身影不致黯淡,亦已沒有當時惴惴難安而造成的顫抖吧。畢竟已經四年級了。

我再次叩了叩門,老師朗健的聲音從中傳出:「請入。」我在一旁抽出木櫈,老師回身取來一張滿是紅色圈點批注的紙,紙上以標楷體列印出我兩天前傳送過去的詩稿。「前天收到我立即就看了。」我心中一陣感動,卻不形諸顏色,緩緩坐下,與老師細細地斟酌對仗與遣詞。

「『浮沉不覺經年至,俯仰已然征棹催』,『浮沉』這兩個字……」老師的話尚未說完整,我便說:「太頹唐了嗎?」「對,有點頹唐。不如改作『慇懃』。你在台灣讀書也很努力吧?」


爾後,我立即到大學圖書館修訂詩稿。忙了一個早上,終於辦妥掛號投遞的手續。在從沙田中央郵局回來的路途,我一直反覆思量究竟是「慇懃」還是「浮沉」比較好。說到作詩之本意,台灣一年的交流生活,確有浮沉於江湖的感覺。雖然旁人看來,或許會質疑只是「為賦新辭強說愁」。但從評判的角度出發,「慇懃」的確更合於奮發上揚的積極態度。我想到老師那不經意的提問,眼前浮現出台灣一位老師慈和的臉龐,她將粽子交到我這個異鄉人的手上後,說:「不阻礙你回宿舍溫習了。」如此自然,也如此理所當然。我訕訕地笑了笑,沒有答話,內心上升起一股溫熱。我想,師生之間,始終隔著一層磨砂的玻璃。外面的人欲窺察裡頭的事,裡頭的人又看不清楚外邊的人影。不同的是,從裡往外看,總是彷彿若有光。

2015-16 公開組 銅獎《問錦鯉,何日更重遊》 

問錦鯉,何日更重遊

席藝洋 文化及宗教研究系(哲學博士)

   有人說,錦鯉的平均年齡可達七十歲,牠們年齡的秘密寫在鱗上,一如樹木的年輪。我們的年輪,又生長在哪?山與海之間,一盞燈,一個看海的人。窗前是模糊的海港,清暢的雨。房間裡,則是遊走的時間和一首很久沒聽的歌,音樂繾綣,像鐵軌一樣長。時光總能在大學校園流轉,正如鳳凰木紛飛的落英,和它們每年如期而至的,燃燒般的怒放。

想起在大學觀錦鯉,已有七年光景。我與那些游魚時感熟悉,也常恍如初見;沒有語言,卻潛藏對話;沒有眼神接觸,卻心生歡喜;彼此終日沉默,卻時常相互告白。一切悄無聲息,所有的故事卻波瀾不驚地蔓延。諸友戲贈我「觀魚姑娘」的「雅號」,中國文化研究所的魚池便是我觀魚的「花房」。研究所是中大早期建築,出自建築師司徒惠先生之手。小庭幽院,不見青荷蓮子影,涵露臥翠池,卻深藏另一種簡單的寧靜。庭中,置有李卓敏校長銅像一座、伴婆娑楊柳一株,環繞庭院的錦鯉一池。聽說其中年歲大的,已在山間閒居了幾十載。

花房裡,花草實則「盛開」於魚池,牠們浮游、停留、躍出水面,如油畫布上印記斑駁的筆觸。牠們游在「夜嶼,我是岸上的幻覺,你們是水中的真實」這般,只有零星讀者的詩裡。同樣,我那些僅有個位數讀者的小說中,牠們亦常來造訪。綠藻的絨毛依附於水底,黑色鯰魚「清道夫」不太搭理錦鯉,成天酣睡,做著自己的白日夢。出遊從容,魚之樂也。文字也一樣游在池畔,編織幻想:午夜,當我們開始熟睡,錦鯉卻潛入池邊的文物館,與璽印、碑帖拓本徹夜狂歡;天快亮時,牠們誦讀蘇軾的「但絲蓴玉藕,珠粳錦鯉,相留戀,又經歲」,作為下次行動的暗號。直至清晨,一切早已平靜如初。

花房告訴我,時針的轉動可以很快,也可以很慢;它快得能擊碎現實的玻璃,慢時,卻能夠在文字的世界不斷拼貼出特殊的地圖,滋養每一個年輕而微小夢想的彼方。水靠近我,游魚尾部劃出流暢的弧線,化作撲面而來潮濕的空氣。潮濕的還有記憶與文字,在游魚面前,敲打魚池的雨水或許正是在水中寫字的人。魚兒知否,池外的世界如此精彩。在天氣晴好、或夕陽遊蕩的時候,有人經過未圓的山茶,經過翠柏和南洋杉,看清風吹拂新亞細葉榕垂落的琴弦,聽陽光灑落在銀杏和台灣相思樹葉上的聲音。魚兒知否,有人常和圖書館階梯邊的荷花玉蓮擦肩而過,然後一次又一次,不知不覺,回到那裡。

清晨校工餵食,錦鯉們認得他的工作服。每當投食之際,便會漾起一抹隨腳步而動的油彩。錦鯉的斑紋各有千秋,賞心悅目,我的「最愛」則是一尾銀灰色的幼小鯉魚。或許憐愛諸多絢爛中那反襯的質樸,也可能羨慕無以名狀的自我?抑或看似不愛從眾,游出獨特的弧線,成天若有所思的模樣?這些年迷茫之時,望著那銀灰色的、特立獨行的游動軌跡,便會多一些釋然;這些年,當時間被按下暫停鍵,思想的「遊目騁懷」也因觀「錦鱗游泳」而有了結合的可能。池水雖小,卻是一面鏡子。換一種視角,也許鏡中海水正藍,海闊天空。

在魚池邊坐下,常想起那些一同觀魚的朋友。某次課程即將結束時,我提議大家從教室走到不遠的研究所。在魚池邊,我們繼續了課堂未完的討論,分析了閱讀中的困惑。還記得那天日光充沛,作為年長於你們的助教「老師」,在送走你們時,忽然感到一片暖陽正在化開。每年送走畢業的你們,總會一人坐在樹下發一會呆。你們不曾知道,看見你們在課堂做筆記的模樣,我體味著單純的幸福。如同老師對我們的關愛一樣,在你們身邊,我也逐漸領悟到一份責任正在生長。記得揮別時,百萬大道上的洋紫荊開得正好。

魚池畔,也是我為朋友們拍照取景的地方。想起在水邊為你們照相,朋友們坐在池邊,背景是變換隊形的錦鯉。山間的友人平日各自忙碌,偶爾相聚。一路扶持、彼此見證,準備擁抱未知和未來。還有你,當年的少年。我們曾漫步在這水邊,水中的錦鯉是我們的模特。我們曾在錦鯉棲息的叢林之上散步,也在水邊分享困惑與崎嶇。我常在池邊想,歲月奮力地朝前奔跑,我們卻有幸在這裡沉溺。晴天雨天,都是讀書天。


山海邊,遊於藝,也游於時間褶皺的深處。當年的少年,如今也即將繼續攜手新的路途。遇見未知的時光,在游向未來之前,面對吐露港寄出一封信:寫給游魚、遊子,以及這校園的一切。時光穿透樹葉的光線,用眼睛寄出紀念。我知道光陰短暫,年輕的人們終將老去。我知道視線有一天也會變得不再清晰,知道山海之間的植物會盡情生長,而皺紋也會漸漸爬上我們的皮膚。然而,無論游得再遠,總記得山海之間有方魚池,搖晃過多少青春的船。我知道,我們雖終將離開這裡,卻不曾離開。

2015-16 公開組 銅獎《山城四季》

山城四季

梁莉姿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(三年級)

(一)夏

這裡偌大得我一無所待。

大一時,慣於活於狹小的城,無法習慣寬大而缺乏人群的空間,伴隨著大學生活的游離,我在質疑和困惑間惴惴不安。時常這樣:下了課,沒有朋友,一人在百萬大道中央。兩道的人靠樹而走,間有推銷員或傳褔音的教徒招截,但人們目標明確,不曾久留。只有我,左邊是圖書館,右邊的盡頭是李卓敏餐廳,背後是長梯,我卻佇在原地,連應當借書寫論文、吃一個下午茶還是,乾脆回宿舍都無法好好決定。九月的山城戒不了八月的膩熱,我穿著短褲,踢著快要斷帶的人字拖,在這樣的迷惘裡被蚊子叮得一腿紅腫。茫茫的人,茫茫的路。

大二以後,跟人說起,這種游離的惘然像水痘一樣,唸大學時總要長一次,長時無比難受、疼痛,甚至會留下疤痕,可熬過了又似乎會好起來,但天知道會否復發呢。

(二)秋

我後來還是學習怎樣跟山城相處。譬如學習行走而摒棄校巴,在「五低」乘升降機到高座,有時我會在那家小店叫薄餅餐,從前尚有煙三文魚沙律贈送,如今想是易過手,只剩下薄餅了。

沿著保健梯走,風會把微細如麥的小黃葉撒到梯級上,或是沾了些在身。我有時會拾刺手的松果,這與平常裝飾聖誕樹的那種不同,它長滿一顆顆釘般的刺在松履上。我也不清楚為甚麼要拾起,但總是清潔好,就一個個擱在書櫃。

從醫學大樓沿行車路走到邵逸夫堂,兩岸的石駁長滿雜草,蒲公英在石縫間竄出。我在旁吹啊吹,綿綿的種子在空中飄蕩,觸動了我對於由的想像,並落到各個角落。我喜歡它們飛翔的模樣。

我和室友關係一般,我常在圖書館工作至凌晨三時才回宿。今年多了幾隻黑貓在圖書館門外跑來跑去,若有人了,便馬上竄進行政樓前的草叢中。敏感、易於受驚、無法與人接觸。我想我也是如此。

學期末時,出來時往往天已亮了,清晨的寒氣教人無法抑止顫抖,而我最喜歡這樣的味道,乾燥,溫和,風的味道,嗅著嗅著日子彷彿也能安定下來。燕子不斷往回飛行,在微藍的光下,我只來得及看牠們分叉的尾巴。

(三)春

潮濕的四月,山城像某種浸泡過久的金屬,有某種生澀的鏽味,混滲著香矛、汗和肉、車子,揉成某種過份濃郁的氣味。

濕漉教我無法安睡。徹底失眠迎來的清晨,口枯舌乾。我在宿舍,看著光從窗簾像來潮一樣蔓到床邊。清晨六點,對面的校巴站空無一人,只有雨滴一下下沿簷蓬滑下。我痛恨自己仍然相信那些與我一般任性而充滿謊言的人。樓下的網球場濕得一團糟,毛茸茸的網球,盈滿水散在場上。我想像打起來地上就會滿滿的水漬,那是多麼教人無措的事。我只有一種逃亡的願想。

有一晚從新亞學生會離開,沿著孔子像走回小百萬,聽到蟬聲混著蛙聲囂叫喧嚷,低沉而無間斷,我走到草地去,悄悄開了閃光燈,在像旁的小池有三、四隻蛙伏於石上。「噗通!」一聲,其中一隻躍了進去,游了好一會卻爬不上岸。旁道的水道上,兩隻蛙正在交溝,腹抵著背,一動不動。街燈下,一大群飛蟻縈繞不散。

那晚我做了個夢,夢見蛙們都跳到我的頸上,粘膩濕漉。

(四)冬

學期完結總是最難熬的。寒冷的時候事情就只會開始變壞。我總在不同課室、講堂遺失圍巾、手套,或是拿著剛沖好,熱騰騰的咖啡在上課時打翻。有一回,我在康本上課,靠窗的位置。有時分神望外,便見蜿蜒如蜈蚣的列車駛近又離開。再近一點,三樓平台總有人離留。但教我注意的卻是一個圍著紅色圍巾的女孩,獨自坐到石長椅上,坐了好一會。突然把腿竪起,雙手環抱,把頭埋進膝蓋,好像一隻逃避的駝鳥,勉強能看見她的身子微微瑟縮,也可能是因著冷。我就這樣一直看著。好久好久,她才抬起頭來,脫下眼鏡,掏出紙巾擦臉。好一會,她又若無其事地站起離開。另一個男生坐下來開始吃他在Cafe330買的意粉。


其實那像默片一樣,整個過程沒有任何聲音,可就是這麼簡單而直接。我總覺得所有人跟那女孩,其實都是一樣的。

2015-16 公開組 優異獎《中大小品》

中大小品

湯港樑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(文學碩士)
早晨第一

暑假練氣功,赤膊登高,採初陽之精神。早晨六點上合一亭,縱遙望白石觀音,亦難除雜念,每次開眼,望池邊即知人天有別,總為新亞抱不忿:皆因池港之際,總缺些少鏡波水,與我書院手頭鬆緊暗合。然而稍抬望眼,則真見重本製作無價寶:旭初綻,形藏橫眉雲層,如有指掩揚,曙與霞渾渾溶溢在其間,兼有蒼風留客——因而冷熱不和,姑退回宿舍。

每逢反巢,必落石級經一橋。橋名向有爭議紛紜,皆因接通志文紫霞兩棟,於是一對情侶,雙邊宿生,夜晚同行橋中,或牙尖嘴利俱欲奪主權,過橋畢,唇舌約和,各自沒入遊戲人堆中,下回再續。

夏霧迷時早七點,甫拉開布簾,即見窗台展示油畫式天啟——歸功綱線蚊帳能事。一切泛白;海皮起麻作底稿,若有飛輪渡過劃痕兩三道,仍不改絲順奶柔,牽連吐露對岸樓棟倒影,緩緩浪漫派掀。偶不留神,即屏息與畫同步,腦筋脱氧,構圖更虛美。

中午第二

中大山多路長,交通不便,後生一代腳骨力缺缺,搭車上斜是常識。車龍最誇張處,可接至九鐵站美心門口,寓等車於索食。

校巴塞太過,古之人行路上山,或遇軍隊生番混合物:
齊戢戢!同開心!嘭、嘭、嘭、啪!你哋
一個,二個睇吓乜叫稱、霸、舞林,唏!
哲學堂上有——云,dem beat 為獻巫——神,
只見大家搖手踢腳淨欠翻、滾,就知
窮酸書生亦可請得孫悟空上身,哈![1]
行文不覺受感染,已是滿紙辭。一言以蔽,They dem' it and beat ears up

如校巴上坡打乞嗤,落則打喊路,垂垂老矣。一次聽到夜間休班校巴車傳來笛子即興調,有所預感,原來司機卒之換新血,個個二三十出頭,嗜好廣泛,於是乎駕座前出現好多小玩意:比卡超,高達,多啦A夢。如有情傷,致使積毒心隙,登上短髮胖子夢幻轉堂專線,一首Hotel California,兼夾車底泛出之幽藍,有隔離抽瘁療效,落車一句「唔該司機」,自然聲容俱佳。

晚黑第三

夜深泳池旁,詩社師姐指梳耳邊鬢絲,揮霍過剩氣韻,豐唇律動,宣稱一入學就認定dem beat係原始人行為;陽傘棲昏黃,衆男人碰瀉喜力啤酒罐,先乾者扯回校園光害問題;師姐絞高嘴角,抱膝埋半臉,眉目相斂,亦打了一個悶味短嗝。

冬去春來,天氣一貫曖昧;紫霞地處大風坡頭,別有感受。

慣於凌晨沖涼。潔身不自愛,次次行出厠間,打大赤膊上床撥弄吉他E小調。久而久之,結果中醫堂上試把脈,挺身舉臂而出——老師皺下關刀眉,英譯「氣虛血弱」四字,番邦妹妹聽了,一板筆記雙臂按心口,若有所悟。

霧中有濕毒,間或連同冷雨,衫褲竟越着越寒,只不過此時百萬大道晚黑獨得神妙的觀感:自圖書館出,經過仲門,光景即刻一新;因為不能見:樹影之下路面上中間係朦朧霧棲所,昏青球球蓋頂。企定定,想像力被逼豐富,垃圾桶變出生命,講話聲回音加重,人做了甕裏風景,照蜃自賞。街燈含迷幻藥成份,揀好時候,啪嗞嗞眨電眼,引你行入結界內,每步以為只有少少前途未看清,膽皮虛掩心驚。所謂社教化,不外如斯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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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16 公開組 優異獎《謝謝你,讓我練習一個人》

謝謝你,讓我練習一個人
       --寫給中大

張佳欣 專業會計學系(二年級)

  輕起頭顆星宿舍門口,心裏洋溢著回到家的幸福,以及對你不可言說的愛和感激。

  我的人夜走不可理喻;堅信人是一種群居動物,看見同類,總會感到驚喜和安慰。畢竟,總是一個人,未免顯得太孤苦伶仃。然而,你不同於小學和中學,以及內地的大學,在你這裏沒有班 級的概念,大家都有自己的時間和安排。於是,練習一個人,成了必修課。

  清進去遠處的人,卻多了時間欣賞你,和思考下節課怎樣學習。
  
  午伍裏桌旁掃過樣子收回 飯菜味道的人,卻多了時間欣賞你,和感受食物中凝聚的感情。

  夜穿風景賞你的計畫。

  晴吸引個人走廊個人窗簾格各式的穿衣。才慢慢明白了,其實有時候,一個人,並不只是孤獨和寂寞。

  於一天時候在珠峰下一個人哈著冷氣的時候,我應該回想起你,想起你教給我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。


  他們說個人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