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

2015-16 公開組 銅獎《磨砂玻璃》 

磨砂玻璃

邱嘉耀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(四年級)

我走到老師的辦公室門前,頓了一頓,輕輕叩門。

馮景禧的門都設有磨砂玻璃,似乎是為了讓外邊的人,從微茫恍惚的光線,判斷內裡是否有人。這可重要呢。中文系的學生,總與老師保持一段距離。是不願親近嗎?我們私下往往直呼其名字,一若平輩好友。是難以親近嗎?他們大多慈眉善目,意態藹然。也許是傳統師生關係的影響,在「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」之間,未嘗靠近,自己早已畫地自限。前往馮景禧的人,除了去系辦公室處理雜事,就是取回學期論文──然則論文多可從門外紙箱索得,於是連敲門的工夫也可免了。

我輕輕地叩門,良久不見回應。門上的磨砂玻璃早已被老師糊上紙張,較約定時間提早到達的我,一任如何觀察,也看不出端倪。我靜靜地候著,心中驀然泛起一個疑問,很後設的疑問:我怎麼如此泰然呢?

這個問題不是沒來由的,就像當我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,那一剎那的憾恨或懊悔,是潛意識的反映──彷彿有一個超然於自我的聲音在說:你失言了。我隱約感受到此刻之泰然所跟隨著的奇異,努力地從記憶的長河回溯……

「格…格格……」聲音在我腦海迴盪。一個依約可見的灰影在眼前閃爍。他走到一扇木門前停下,俯身檢查門邊的紙箱,復又站起,怔怔地凝視著玻璃,然後頭往一方微微傾側。他頓了頓,似是正在調息,良久始向木門輕輕一叩。木門開啟,傳出男子報導新聞的聲音。那灰影遲疑地跨進室內。一條空蕩的走廊。

那是我第一次進入老師的辦公室。猶記得當我關上門後,映入眼中的是兩側堆疊得比人還要高的書山,以及散置其上的文件夾與雞皮紙袋。老師向我一望,托了托因低頭整理藏書而下垂的黑膠框眼鏡,簡單地一聲招呼,然後轉身按了按滑鼠。電台低沉的嗓音戛然而止。欲取回讀詩札記的我向老師道明來意。老師迅速從書櫃的一角取出遞給我,說:「寫得還不錯,竟然敢質疑陶翰一生未曾出塞,不過還需要多加舉證。」其實我對唐代詩人陶翰的認識並不深入,這個觀點究竟從何人何書擷取而來,也早已忘卻。我不敢答話,也無從抗辯,只好效法「終日不違」的顏生,一邊唯唯諾諾,一邊接過習作。

那天會談的細節,早已丟散得七零八落。但那如坐針氈的侷促感,卻至今難忘。尤其是當老師問我平日常看哪位詩人的作品時,我如何支支吾吾,然後迸出「都隨便看看」這模稜兩可的答案。

而今,我卻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前。他日從記憶回頭凝視,相信那身影不致黯淡,亦已沒有當時惴惴難安而造成的顫抖吧。畢竟已經四年級了。

我再次叩了叩門,老師朗健的聲音從中傳出:「請入。」我在一旁抽出木櫈,老師回身取來一張滿是紅色圈點批注的紙,紙上以標楷體列印出我兩天前傳送過去的詩稿。「前天收到我立即就看了。」我心中一陣感動,卻不形諸顏色,緩緩坐下,與老師細細地斟酌對仗與遣詞。

「『浮沉不覺經年至,俯仰已然征棹催』,『浮沉』這兩個字……」老師的話尚未說完整,我便說:「太頹唐了嗎?」「對,有點頹唐。不如改作『慇懃』。你在台灣讀書也很努力吧?」


爾後,我立即到大學圖書館修訂詩稿。忙了一個早上,終於辦妥掛號投遞的手續。在從沙田中央郵局回來的路途,我一直反覆思量究竟是「慇懃」還是「浮沉」比較好。說到作詩之本意,台灣一年的交流生活,確有浮沉於江湖的感覺。雖然旁人看來,或許會質疑只是「為賦新辭強說愁」。但從評判的角度出發,「慇懃」的確更合於奮發上揚的積極態度。我想到老師那不經意的提問,眼前浮現出台灣一位老師慈和的臉龐,她將粽子交到我這個異鄉人的手上後,說:「不阻礙你回宿舍溫習了。」如此自然,也如此理所當然。我訕訕地笑了笑,沒有答話,內心上升起一股溫熱。我想,師生之間,始終隔著一層磨砂的玻璃。外面的人欲窺察裡頭的事,裡頭的人又看不清楚外邊的人影。不同的是,從裡往外看,總是彷彿若有光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