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

2015-16 公開組 銅獎《問錦鯉,何日更重遊》 

問錦鯉,何日更重遊

席藝洋 文化及宗教研究系(哲學博士)

   有人說,錦鯉的平均年齡可達七十歲,牠們年齡的秘密寫在鱗上,一如樹木的年輪。我們的年輪,又生長在哪?山與海之間,一盞燈,一個看海的人。窗前是模糊的海港,清暢的雨。房間裡,則是遊走的時間和一首很久沒聽的歌,音樂繾綣,像鐵軌一樣長。時光總能在大學校園流轉,正如鳳凰木紛飛的落英,和它們每年如期而至的,燃燒般的怒放。

想起在大學觀錦鯉,已有七年光景。我與那些游魚時感熟悉,也常恍如初見;沒有語言,卻潛藏對話;沒有眼神接觸,卻心生歡喜;彼此終日沉默,卻時常相互告白。一切悄無聲息,所有的故事卻波瀾不驚地蔓延。諸友戲贈我「觀魚姑娘」的「雅號」,中國文化研究所的魚池便是我觀魚的「花房」。研究所是中大早期建築,出自建築師司徒惠先生之手。小庭幽院,不見青荷蓮子影,涵露臥翠池,卻深藏另一種簡單的寧靜。庭中,置有李卓敏校長銅像一座、伴婆娑楊柳一株,環繞庭院的錦鯉一池。聽說其中年歲大的,已在山間閒居了幾十載。

花房裡,花草實則「盛開」於魚池,牠們浮游、停留、躍出水面,如油畫布上印記斑駁的筆觸。牠們游在「夜嶼,我是岸上的幻覺,你們是水中的真實」這般,只有零星讀者的詩裡。同樣,我那些僅有個位數讀者的小說中,牠們亦常來造訪。綠藻的絨毛依附於水底,黑色鯰魚「清道夫」不太搭理錦鯉,成天酣睡,做著自己的白日夢。出遊從容,魚之樂也。文字也一樣游在池畔,編織幻想:午夜,當我們開始熟睡,錦鯉卻潛入池邊的文物館,與璽印、碑帖拓本徹夜狂歡;天快亮時,牠們誦讀蘇軾的「但絲蓴玉藕,珠粳錦鯉,相留戀,又經歲」,作為下次行動的暗號。直至清晨,一切早已平靜如初。

花房告訴我,時針的轉動可以很快,也可以很慢;它快得能擊碎現實的玻璃,慢時,卻能夠在文字的世界不斷拼貼出特殊的地圖,滋養每一個年輕而微小夢想的彼方。水靠近我,游魚尾部劃出流暢的弧線,化作撲面而來潮濕的空氣。潮濕的還有記憶與文字,在游魚面前,敲打魚池的雨水或許正是在水中寫字的人。魚兒知否,池外的世界如此精彩。在天氣晴好、或夕陽遊蕩的時候,有人經過未圓的山茶,經過翠柏和南洋杉,看清風吹拂新亞細葉榕垂落的琴弦,聽陽光灑落在銀杏和台灣相思樹葉上的聲音。魚兒知否,有人常和圖書館階梯邊的荷花玉蓮擦肩而過,然後一次又一次,不知不覺,回到那裡。

清晨校工餵食,錦鯉們認得他的工作服。每當投食之際,便會漾起一抹隨腳步而動的油彩。錦鯉的斑紋各有千秋,賞心悅目,我的「最愛」則是一尾銀灰色的幼小鯉魚。或許憐愛諸多絢爛中那反襯的質樸,也可能羨慕無以名狀的自我?抑或看似不愛從眾,游出獨特的弧線,成天若有所思的模樣?這些年迷茫之時,望著那銀灰色的、特立獨行的游動軌跡,便會多一些釋然;這些年,當時間被按下暫停鍵,思想的「遊目騁懷」也因觀「錦鱗游泳」而有了結合的可能。池水雖小,卻是一面鏡子。換一種視角,也許鏡中海水正藍,海闊天空。

在魚池邊坐下,常想起那些一同觀魚的朋友。某次課程即將結束時,我提議大家從教室走到不遠的研究所。在魚池邊,我們繼續了課堂未完的討論,分析了閱讀中的困惑。還記得那天日光充沛,作為年長於你們的助教「老師」,在送走你們時,忽然感到一片暖陽正在化開。每年送走畢業的你們,總會一人坐在樹下發一會呆。你們不曾知道,看見你們在課堂做筆記的模樣,我體味著單純的幸福。如同老師對我們的關愛一樣,在你們身邊,我也逐漸領悟到一份責任正在生長。記得揮別時,百萬大道上的洋紫荊開得正好。

魚池畔,也是我為朋友們拍照取景的地方。想起在水邊為你們照相,朋友們坐在池邊,背景是變換隊形的錦鯉。山間的友人平日各自忙碌,偶爾相聚。一路扶持、彼此見證,準備擁抱未知和未來。還有你,當年的少年。我們曾漫步在這水邊,水中的錦鯉是我們的模特。我們曾在錦鯉棲息的叢林之上散步,也在水邊分享困惑與崎嶇。我常在池邊想,歲月奮力地朝前奔跑,我們卻有幸在這裡沉溺。晴天雨天,都是讀書天。


山海邊,遊於藝,也游於時間褶皺的深處。當年的少年,如今也即將繼續攜手新的路途。遇見未知的時光,在游向未來之前,面對吐露港寄出一封信:寫給游魚、遊子,以及這校園的一切。時光穿透樹葉的光線,用眼睛寄出紀念。我知道光陰短暫,年輕的人們終將老去。我知道視線有一天也會變得不再清晰,知道山海之間的植物會盡情生長,而皺紋也會漸漸爬上我們的皮膚。然而,無論游得再遠,總記得山海之間有方魚池,搖晃過多少青春的船。我知道,我們雖終將離開這裡,卻不曾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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